收到青海回族作家马云龙从青海大通寄来的书稿时，沉甸甸的，仿佛青海的大地也覆盖在了自己的心头。于我而言，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我仅仅在祖国的版图上，感受着“青海”二字的广袤雄浑，从地图册中感受着她浓郁的民族风情。

 

    这里是汉、藏、回、土、撒拉、蒙古等民族同胞世居的土地，也是古丝绸之路南线的重要通道。壮美的自然景色、多元的人文风采，是我对青海最初的印象。马云龙的书稿，既是情感的表达，也是不容错过的学习材料。

 

    01.

 

    文化风情

 

    作品对青海回族民俗传统的表述，传递出了青海回族同胞独特的生活趣味。

 

    茶俗，是作者着墨最多的。这项习俗源于唐代以来的茶马互市，东部的商人以茯茶（砖茶）换取青海的良种好马，由此饮茶风尚日益被青海回族等各民族所接受，以至于欢庆节日要饮茶，喜结连理要饮茶，迎接新生命要饮茶，盖了新房子也要饮茶（《吃油香请喝茶》），“高原无茶不成礼”（《河湟回族婚俗中的茶文化》），家家户户都离不开茶。

 

    茶，暖了身子，解了渴乏，近了亲情。有的人还在如何烧出好喝的熬茶上费尽了心思，因而茶又承载着深入青海回族同胞骨髓的生活美学（《熬茶的味道》）。

 

    作者也谈到了在圣纪活动中吃油香的庄重气氛，尤其是远走内地的回族乡亲，刻意保持着炸油香、请喝茶的传统，维护着民族的本色，“在金黄酥软的油香和醇厚氤氲的茶香里，怀恋着乡愁，缱绻着时光”（《吃油香请喝茶》）。

 

    在《把平凡的生活过成诗意的方式》中，大通地区回族村民尽管生活清贫，还精心用姹紫嫣红的花朵将生活装点得绚烂多彩，用花儿、宴席曲和各类民间文艺陶冶生活之美。

 

    在如火如荼的现代化建设中，作者也敏锐地察觉到某种危机：城市化改造，瓦解了乡土记忆，亲人的坟墓进了机场后面的深山，各村的名字成为千篇一律的现代楼宇中的E4、B5（《河湟情思》），再也没有了亲近土地、点瓜种豆的乐趣（《母亲的菜畦》）。

 

    作者坦言“地域的分割，物质的诱惑，精神的衰弱，心灵的蒙尘，早已使人迷离了双眼。传统的美好遗存，就这样一步步在尘世间湮没，直至深不见底”（《吃油香请喝茶》），甚至发出了“黄河温润的水汽，无法解救心间的枯干”的感叹（《河湟情思》）。

 

    而作者深知现代化建设是强国富民的必由之路，努力通过自己的书写，让人们记住过往生活中的点滴善良，用实践维系着文明的存续。

 

    作品呈现出作者关于人和生命的浓烈情感。《河湟情思》中，作者一家从曹家堡到遥远的群科寻找失散数十年的亲人，几经辗转，方才找到，还结交了一群说藏语的穆斯林亲族。

 

    98岁的姨阿奶，在生命的终点，坚强镇静，不禁让作者感到，“大河的底色和气质，不也正是如此吗？蜿蜒崎岖，湍流飞浪，终入大海”，最终发出了“毕竟大河孕育了一切”的感叹。《寻根之旅》中，太爷流落于大河家，后全家迁至曹家堡，唯二阿爷未迁入；在阿爷被带走后，阿奶流落于民和的土族人家，含恨而终。

 

    这样滚烫的历史，炙热的亲情，还体现在《时光在指缝间静静地流淌》中。高家阿奶在历史风云和现实意外的无情摧残下，一生以信仰苦撑，终因老阿爷在沙特口唤，阿奶的世界终于崩塌，很快亡故。那“两眼无光，在雪白盖头映衬下煞白的脸和瘆得吓人的充满诡异的整个屋子”，永远烙在了作者的心灵深处。《千里之外的哀思》写北京的回族文化志愿者王辉到西宁，为知己之交、已故回族文化青年穆钧走坟，了却深埋十年的心愿，失声哭泣。

 

    02.

 

    步履不停

 

    作者用脚步丈量祖国的大地，放眼域外，向民众与山河求知，写下了多篇记事佳作，有的文章记录了美丽的祖国西部。如《寻根之旅》，记录了至今还保有商业文化遗风的大河家镇，这个回族、撒拉族汉子曾摆着羊皮筏子来往于黄河两岸的地方，所独具的古丝绸之路、茶马古道重要节点和黄河临津古渡之地的商镇气息。

 

    类似的作品还有《丝路大通》《山水桥头》《走进门源》等，这些作品既写了商镇的人文气息，又描摹了开阔、壮美的自然风光。在《河西—哈密之行》中，作者途径河西重镇张掖，感受着“原始大地的底色裸露”，“迥异于人类生存环境的美感”，“原始、底色及文明形成前的样子”，品味着在缺水环境下生活的人们“宝贵而又令人敬佩的气质”。

 

    在瓜洲至敦煌的路上，竟幸运遇到奇幻无比的海市蜃楼。新疆维吾尔族奔放的歌舞，藤蔓交织、层叠翠颜的葡萄沟，都被作者摄住其魂，以作记之。

 

    作者长于对原始自然风光的感知与把握，在《风景这边独好》中，作者描写去互助途经磨尔沟垭口“火红的朝阳高悬在群山之巅，缕缕金光投射在山脊高耸的石林之中”的盛景，写下“大自然伸出多情之手，轻抚着一切有生命和呼吸的地方。林中、草地、山岗、田野、溪涧，都留下了收获女神那轻吻的印迹……”的句子。

 

    在拉萨，“皎白的月光，穿过隐秘的轩窗，映照在桌上的甜茶里，一缕清香飘过窗前，沁人心脾，幽香万分”，“但是还得提防高原的炙阳灼伤那缕思念的忧伤和埋在心里的秘密”（《青藏高原藏甜茶》）。

 

    有的文章记录了作者在国外的旅行感悟，如《凝眸波斯湾》，记录了作者在阿联酋迪拜的旅行经历，一边欣赏着富裕、大气、奇异的美景，被“开放、包容、公平、和谐”的发展理念吸引，同时又反思历史上波斯湾及现今巴勒斯坦的伤痛。《风雨马六甲》记录了作者在马来西亚的旅行所见所思。

 

    03.

 

    文化探索

 

    如对上述旅记分析研判，可以看出作者对文明枢纽之地的旅行偏向，如国内的门源、张掖、大河家等地，都是各族同胞友好往来、文化交融之地，尤其马六甲，更是世界最重要的海上咽喉之一。亦可看出作者对文化交往、交融之美的格外关注，例如在拉萨，作者由茶想到茶文化在各族同胞中的传播路径，高原上各族儿女都有各式各样的饮茶之风，“西藏最为盛行的酥油茶，添加酥油之前的做法、口味与青海熬茶毫无二致”（《青藏高原藏甜茶》）。

 

    在马六甲，作者沉醉于航海家郑和船队与马六甲人民文化交融而产生的娘惹族群，访娘惹村、吃娘惹糕、看娘惹装、赏娘惹舞。作者自身的民族文化特性，拉近了其与马来西亚穆斯林的感情，促进了中马两国的友好情谊。

 

    需要格外注意到的是《北京笔记》，这是一篇令我喜出望外的极为成功的北京回族文化旅行记，是我迄今看到的最深入、最翔实、最贴切的京外作家描写北京回族的杰作。

 

    文中既有鲁迅文学院各兄弟民族作家的深入互动，又有与李佩伦、马名峻等回族学人的深入交流，深度呈现了马连良、李佩伦、马名峻、石彦伟等回族学人的奋力耕耘。作者对西城区的牛街，朝阳区的常营、八里庄，通州区的南街等著名回族社区进行了深入走访，向百姓打听历史，还深入北京回族家庭中做客，参与了北京回族的婚丧嫁娶活动。

 

    作者的观察较为细致，对北京市朝阳区回族拿团书、回日子、游喜坟的婚俗，报丧戴孝、念下土经、俭葬速葬的葬俗，都有准确记录。在常营清真寺看到“雕梁画栋、飞檐四出、角亭对立”，亦洞察到了其中神韵。作者的北京之行，深刻体会到北京作为多民族共同组成的六朝古都的独特气质，极大拓宽了自己的文化视野，提升了自己的胸襟与抱负。“以大情怀、大视野来记述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只有不同，才是大同”的理念，在作者身上呈现得几近完美。坦白地说，这在西北地区回族作家中，极为难得。

 

    作品呈现出在西部民族文化交融中，人们的心跳和脉搏。《河湟情思》就写了曾经跟随回族商队的男童，因信仰而成为回族，成为一个家族的秘史。如今，外爷后人仍与外爷老家的亲戚走动，“虽然信仰不同，但血缘难以割舍”。作者作出了精当的总结，“在两河之聚的河湟谷地，各种文明碰撞融合，多个民族和谐共存，共同创造了璀璨的历史，一起书写了民族的心声，将自己隐秘的生存史、发展史、奋斗史融入大河之中，汇入大海深处，成为亘古的记忆”。

 

    在《时光在指缝间静静地流淌》中，高家阿奶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入了回民村庄，成了回民”，终生以信仰支撑自己苦痛的人生。她那雕花的木格窗、带有山水或干柴牡丹漆器绝活的面柜、泛着蓝盈盈光泽的几只描着红梅的盖碗以及有着红色提盖、镶着精致木雕的《古兰经》匣，更折射出回汉文化的交融。在《杏花村里的桃花阿姨》中，杏花村200余户村民，

 

    汉族、藏族、回族、撒拉族“语言互通，习俗相近”，家里有僧人到访，更折射出当地宗教文化的彼此和顺。在《熬茶的味道》中，藏北草原上的熬茶，令作者念念不忘。《青藏高原藏甜茶》更是对藏族同胞及其生活观察得细致入微，与拉萨街巷的甜茶馆、转经人扎西、卡若拉冰川脚下小女孩卓玛都有了情感共鸣。

 

    04.

 

    扶贫记忆

 

    文集收录了作者担任第一书记以来，扶贫工作中的心得体会。《我的第一书记情结》详细记录了作者到回族贫困村做第一书记的始末。先到贵州毕节培训，学习大方县、威宁县的脱贫方法与工作心得，后到下治泉村，加班加点，建档立卡，逐一调查。

 

    作者与村干部仔细考察，决定实施矿泉水利用加工项目和农家乐餐饮项目，后几经周折，最终选定家庭乳牛养殖项目。作者克服了积劳成疾、孩子高考、鲁院进修等各项困难，在各位干部的一起努力下，致力于脱贫攻坚工作，最终通过了各级部门的考核。现在村民思想得以转变，主动地努力创造幸福生活。“村里多了活跃青年，少了懒散汉子，多了文体活动，少了村头闲聊”。

 

    《脱贫路上的奔跑方式》主要记录了作者遇到的在意外、疾病、求学等各种原因下贫困窘迫却意志坚定、顽强拼搏的家庭和人物，例如维修摩托车的残疾村民，到天涯海角打工的年轻人们。

 

    《精准扶贫实现家庭梦想》记述了以冶均为代表的兰州牛肉面从业者们背井离乡，到东部地区刻苦打拼的故事。他们在党和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支持下，从一开始的辛苦打工积累经验，到开创自己的牛肉面馆，实现了一个个家庭的致富梦想。

 

    作者观照了打工时的忍耐进取、开店前的纠结愁闷，成功时的喜悦灿烂，每一个人的小梦想汇成了伟大的中国梦。《勇于担当的第一书记》记录了汉族干部贺占财同志在担任下治泉村第一书记过程中，勇挑重担，努力推进脱贫攻坚，带领回族乡亲脱贫致富的感人事迹。

 

    作品中也有对人物人性的细微描写，那个男人的眼神，是那样忧伤和无助，甚至绝望：“窗外暴雨如注，但愿这猛烈的暴风雨能冲刷掉他眼神里的懦弱和绝望……”（《危改危机》）。在《脱贫路上的奔跑方式》中，当作者看到不顾自己身体，远赴玉树挖虫草，支持儿女大学学业的母亲，“一阵疼痛霎时充满心间”。当作者看到残疾丈夫维修摩托车养家，发出“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境况，这样的场面，几乎让人落泪”的感叹。

 

    05.

 

    随思感悟

 

    文集后部的“随思感悟”，是作者的随笔。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审美情趣与精神特点，对理解作者的创作，颇有意义。《孤独之美》《表象掩盖之下的心灵忧伤》，显露出作者对自然和生命本真之美的审美取向，对心灵本身的参悟与忧愁，综合考察他的作品，可以看出这种心理特点与作者的生活环境和民族文化特性相关。

 

    同样的对生命本真的沉思，在《人在本质上是什么》中，作者认为“无论一个人在贫瘠的农村还是光鲜的都市，抑或其他什么地方，人追求美好生活的本性都不会改变”。

 

    当一个民族对美的追求成为生活的本性，那么一个民族的同胞即使作为少数族群流布于广袤土地，依然会保有相通而持久的气质，这是我对作者影评的延伸理解。

 

    伊斯兰教认为人是高贵的，是大地的代治者，同样属于作者的民族文化特性。《生命记忆中的浪花》说“无休止的争执、冲突乃至战争在腐蚀和扭曲着我们自身高贵的本性”，《狼性与人性》说“人是地球生物圈中绝对的最高级的生命，因而，人性是始终高于一切动物属性的”。

 

    在《家园的情结》中，作者醉心于其“隽永的人文精神和浓郁的乡村气息”“简单、平直、朴素的语言文字”“无比清新诱人的气息”的叙述，同时这也是作者个人审美取向的真实反映。

 

    2020年3月19日于北京昌平

 

    （金博，回族，青年评论家，现居北京）